外婆是一个快奔九十的人了，几乎没有了听力，又不识字。每一次和她沟通都好像吵架，单方面吵得面红耳赤，最后只换来一句心酸无奈的“听不清啊……”
幸运的是，身体还很康健。外婆那一辈人都是吃苦过来的，他们的身体里有一种不能闲下来的执念，而种地，更是中国人骨子里的基因。
房前屋后，外婆管着一片不大的土地，泥土被一双脚踩过一遍又一遍，直到土上再看不出任何完整的脚印，然后大雨一场，洗去泥土上所有痕迹。
但汗水浇灌过的地方总是不一样的。在读书的日子里，芽儿从土里钻出来，和遥远的我一起，慢慢长大。而我想象着，外婆粗糙的手抚过有毛刺的叶子，拨弄着穗花，露出欣慰的笑。
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环境适合什么样的作物，也不知道这些作物在什么时节播种，什么时节收获。只是每个暑假回家总有香甜的玉米，四季豆已经开始变老，矮矮的辣椒从上硕果累累，而翠绿的藤蔓肆意缠绕在架子上，正缀着嫩生生的几个瓜。
外婆每天都会去地里检查一遍，她褶皱的皮肤里，夹着泥垢，细小的虫子会飞到她的头上，叶子也会粘在她的衣服上。妈妈看见了，就会帮她拂去，然后骂她。如果到吃饭了还没回来，这时就该妈妈出场了——她总能在高高的玉米林子里找到并不高大的外婆，紧接着外婆迎来的又是妈妈的“责骂”。
家里人都不想让外婆去地里，这么大年纪了，摔着怎么办。可惜商量无果，外婆老了就是倔强的孩子，谁的话也不听。
说多了她就生气了，不吃饭了，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，总要妈妈好一顿哄才行。妈妈现在养着两个“孩子”，一个外婆，一个我。可同样作为孩子的我可就没这样的待遇了，敢耍脾气不吃饭，就只有棍棒伺候了。
说外婆像孩子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，是真的。有时候被妈妈“骂”过，她意识到自己的错，就会不敢说话，等妈妈又往她碗里熟练地夹去她喜欢的菜，她就会对我们做嘚瑟的小表情。外婆也会指着饱满的玉米给我看，脸上满是得意。这样的外婆，怎么不是孩子呢？
外婆的绣工也很好，她会给家里每个人做鞋垫，绣上好看的图案，也会做布鞋。
她也擅长一些衣物的缝补。有一天下午，我发现自己的外套裂线了，我想拿去给外婆缝补，推开她的门，我看见妈妈正躺在外婆床上看电视，笑得像个孩子一样，而外婆坐在床边，安静地绣着鞋垫。窗外阳光热烈地照着，但同时又有清风拂过，摇动了窗外的葱，也吹起我心上的涟漪。
久违的，又和妈妈躺在一张床上，听她说小时候的事，在那个贫穷的年代，外公离世后，她和外婆相依为命经历过的事，听她说吃过的苦，听外婆对她的爱……
说着说着，眼泪就流进了枕芯里，消失不见。天空浓烈的黑，有颗星星一闪一闪的。我也想起，她总把最好的留给我……外婆、妈妈和我，我们都不会说爱，但我们都互相爱着。
我知道妈妈有一天也会变老，我希望她身体健康，如果可以的话，希望她还能听得见。我才不会骂她，因为我知道她会生气。但如果她要去做危险的事，而且像一个孩子一样不听我的劝告，我可能也会骂她。当然她生气了，我也会哄她，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什么事不要去做。我也会陪在她身边，各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，就像她和外婆现在这样。
在外面读书时，我总会想起外婆的话，家里的玉米好像真的要更香一点。
（学通社 鲍婷）